广东省东莞市麻涌镇大盛村是珠三角里最常见不过的小村庄。一座座现代化的工厂拔地而起,取代了昔日的农田。邮局、农信社、超市、手机城等这些内地县城才会有的东西在这里都不稀奇。
村庄里到处都是“一线天”式的“握手楼”,墙上贴满了“新房,一室一厅280,带网线”的小广告。一幢幢新楼还在陆续建设当中,空气里充满了粉尘。一条河涌穿村而过,和远处不多的芭蕉林提示着人们,这里曾经也是鱼米之乡。
全国各地口音在这里碰撞,普通话取代粤语成了新的官方语言。
村口榕树下的阿爷说这个村子的外来人口至少有五六千,90%都是因为一个造纸的厂子。
外来客们穿着统一但颜色各异的工装,在左胸口上有着一个上红下绿的logo——“玖龙纸业”。
这是中国第一、亚洲第二、世界第八的造纸企业。董事长张茵曾是中国首富。生产部的大学生:青春的迷茫
赵与钱为自己的青春叹了一口气。
他们穿的是深蓝色的工作服,这表明他们在生产部工作,任务是维修调试生产线,属于工厂里的核心部门。
两年前,赵与钱一起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的造纸专业。“我们没有任何选择,这个行业就是如此。”戴着眼镜的钱比他的同学显得更沮丧。
工厂规定在一线倒班生产的本科大学生要四年才分给单间宿舍居住(新改的,此前是两年,新招的人实在太多了)。他们没有住房公积金,养老保险也是按照东莞最低工资的标准购买的。
工资每个月税后大概是3000多人民币,对于中国的本科毕业生来说,还算是一个过得去的收入。
上班采取的是“四班三运转”——两个白班,两个中班,休息一天,再上两个夜班,再休息一天。周而复始。
他们不满意的是公司修改了加班的补贴,因为新的《劳动合同法》规定了加班要采取不同的补贴。
以钱的工资为例,他的加班补贴实际上降低了15%左右,这让他很失望。
他们还很不满意这里的罚款制度,上班时间吃零食、看报纸、打手机……如果被监管会(玖龙纸业专门抓纪律的部门)发现,至少要罚300元,而且对于班组长、值长、经理都要“连坐式”加扣。出现大一点的事故,连同班组的工友们也一起罚。
年初,罚款制度有了改进,重点罚领导,一般违纪从罚300改成先警告。公司在提倡“人性化管理”。不过在赵和钱看来,这恐怕和去年年底工人们的罢工有关系。
那一次,罢工的工人们把工厂前的路都封死了。
同在生产部的另外一些技术员让钱感到有些不忿。这些人是公司在内地选取的一些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,公司出钱送他们到华南理工大学学习一年,回来以后先见习再上岗。他们的工资与赵和钱相差不大。
“每年的晚会上,都要求这些学生表演《感恩的心》,年年都有,肉麻死了……”
和来自广东的钱的不忿相比,来自湖南的赵显得看得更开。“我们都是正牌大学生,只要肯干,在玖龙肯定是能做出来的。”
“你干到经理也不就是多赚点工资?”钱打断了赵的理想。在他们工厂对面的行政大楼前停着一辆价值500多万的红色法拉利跑车。
车主是张成飞,公司执行董事兼副总裁,董事长张茵的弟弟。
让这两个大学生更为震撼的是,一次他们在维修生产线,总裁刘明中(张茵丈夫,台湾籍的巴西牙医学士)对进度大为不满,对技术员们说:“你们知不知道,停工一小时,就少了3万的利润!”
玖龙的15条生产线(含在建)每天24小时不停运转着,每一条都是2、3万千瓦的功耗,成本超过一亿美元。
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高投入、高产出行业。
司机:想开一台没有空调的车
大盛村的村口有一家湘菜馆,老板以前是玖龙的司机,现在改开馆子了。
他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三个湖南司机斗地主。司机们打得很大,五块钱的“底”,一个晚上打下来几百块的输赢。
孙岳阳是今晚的大赢家,“赢的还不够罚的。”他是车队的主司机,收入不错,每月有好几千块。
牌局过后,几个司机在一起喝酒聊天:“今天出事的那个就是跑太多了,听说倒是没死。”
“没死?还真是命大,他撞的可是个大车。”老板跑过来参与司机们的聊天。
就在我们赶来的当天,看到一辆面目全非的卡车,撞它的是玖龙纸业一辆更彪悍的斯太尔牵引车。
孙岳阳和他的同事们讲述了这个可怜人的遭遇:他先拉了一个空货柜去深圳蛇口码头,在码头等了若干小时后拉废纸回厂,马上又得还空柜去蛇口,空车回厂。再装了一车的成品纸送到深圳兆威印刷厂,最后空车回的时候,60多个小时没怎么睡的司机,撞上了一辆停在路上正在维修的大卡车……
他们开的斯太尔牵引车,主要拉成品纸的载重37吨,主要拉废纸的柜车载重27吨。
早晨两三点钟就要发车,夜里十一点才回来,一天将近20个小时奔波在珠三角的高速公路上。生死早已不是什么值得忌讳的事。他们肆无忌惮地讲述着生死,大碗地喝酒,痛快地打麻将和斗地主。
让他们想不通的是开车要交保证金:如果是新一点的车,司机们要先交5000块,然后每个月扣下60%的收入,直至攒到3万块。
来自江西的李六年前包的是一辆旧车,公司收了一万五的保证金。合同马上要到期的李被通知公司将不再和他续约,看在多年辛苦的份上,补给半个月的工资。按照《劳动合同法》,他可以补6个月工资。
理由?没有!
来自湖南长沙的周合同也到期了,公司亦不打算和他续签了。他不满意的是这里苛杂的罚款制度:如果司机出了工伤,不问是非曲直,先扣钱,如果惊动了保险公司,就要至少罚2000元。
以前甚至有司机出了事故,车翻了,估算着要赔超过三万,就直接跑了。
来自邵阳的吴拿出一份文件,是一份合理化建议书,内容是建议拆除汽车的空调,改装电风扇,改装费由司机承担。效果是百公里可以省1—3升柴油,运输部每月可节省15万元。
批示是:建议可行。
司机们不是没有想过做点什么。去年曾经出过一次准罢工事件。有一个司机还专门买了一张SIM卡,用来发短信联系。厂方最后答应了工人们的条件。
湘菜馆的老板很庆幸自己不做司机,33岁的他此前当过搬运工、工地主管……结果是对珠三角比对自己的家都熟。他的小孩在大盛村的幼儿园,不过他也说了,等到孩子要读书时,就必须得回去了,“这里不是我的家。”
原料部的女工:都是命
在玖龙纸业工服的颜色序列中,绿是最低一级。穿绿色的工人是原料部的,也是这家公司技术含量最低的岗位,绝大部分是女工。
工人大姐们并不愿意多说,她们的绿工装暴露了她们的身份,可却不像司机那样把自己的心打开,这份工作对于她们来说还是显得十分珍贵。
来自四川的郑,曾经的捡纸工,现在她是家庭妇女,才愿意说说她的经历:“玖龙没什么不好的。真的,这都是命,老板赚那是她的。招工前就说明了工作很脏,我们打这份工一个月能有1000大几百块,搞得好的老员工能有2000多。挺好的。”
她和她的同事们要从面前经过的传送带上拣出垃圾和有用的废纸,论斤收费。大部分垃圾都是从国外拉来。
车间内尘土飞扬,工厂有时发劳保产品,工人们大都要自己购买口罩,有人戴一层,有人戴两层,下班的时候连牙齿都是黑的。路过的司机在旁边都要赶紧走开。里面的味道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。
她们不能在食堂吃饭,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里就只能带个饼或者煮好的粉,随便扒上两口。因为她们是临时工。就算是能去,也不敢去。食堂里一荤一素的套餐,中午卖7元,晚上卖6元。
来自成都的王大姐做的是原料部的另外一个工种——揭纸。在这里工作的全部都是女性。
在一个大概六平方米的水池里,工人们先把废纸踩湿,然后用手将厚的包装纸撕开。
湿气很重,很多年轻人关节都出现了问题。泡过洋垃圾的废水有时候非常脏,手泡在里面发炎是很正常的事情。王自己买药抹过几次,她希望这工作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。
没有人能干得久,王能坚持一年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。在这一年里她被罚了6次,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又还给了工厂。
工人们把揭好的纸分好,如果被人查出掺了水,检查的就要罚小组(6个人左右)100-300元,这要看小组长和检查的人的相熟程度。
失去这份工作,王并不乐意,玖龙提供的工资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技术可言的女工来说,尽管付出了健康,都还是相当诱人的。
原料部去年在淘汰员工时,也创造性地引入了体能测试。先是跑步,凡是跑得慢的就辞退。男工做30个俯卧撑,女工做20个仰卧起坐,不达标的,辞退。
王做了12个仰卧起坐后,不得不和这份工作说再见了。
她的老家在天府之国成都,为什么要来这里吃苦?她带着刚上幼儿园的儿子,坦然回答:“这里钱多。”